1990年代中国女乒的“何智丽叛国事件”

1994年10月13日，广岛亚运会，乒乓女单决赛，中国女队在世界排名第一的邓亚萍和国手乔红双保险的优势下无缘金牌，日本人惊呼：小山智丽居然赢了！中国人则同样惊呼：邓亚萍居然输了！

小山智力与邓亚萍在比赛中

中国观众和媒体跳着脚骂，甚至不惜动用“卖国贼”和“汉奸”和诸如此类的字眼。电视屏幕上，人们看到小山智丽在对战中每赢一球，都低吼一声“哟西（好样的）来给自己加油。更让中国观众不能接受的是，小山智丽本名“何智丽”，曾经是中国乒乓女队的一员悍将。

还有一点让中国人实在无法接受：在中国女队手拿把掐的女乒比赛中，流着中国血的小山智丽居然同一天内连胜中国三员大将，当天上午，她在四分之一决赛中首胜汉城奥运会女单冠军、自己当年的队友陈静，下午又在半决赛中将当时中国女单技术最全面的乔红挑落马下，决赛对阵比自己小九岁的、当时可以说打遍地球无对手的邓亚萍，替日本人拿到了本该属于中国的女兵金牌，简直就是吃里扒外数典忘祖。

身披日本战袍的何智丽

点燃中国人痛骂小山智丽的最后一颗火星则来自媒体：摘金后记者采访时，小山智丽说：“（此刻）比我作为中国选手获胜时还要高兴。这是我八年来第一次在大赛中夺取冠军。来日本后，我有六年时间没有参加大型比赛，但在我丈夫的指导下，技术有了很大提高。我明年在世界锦标赛上，还将作为日本队的一员，争取为日本夺取新的奖牌，以回报日本观众和新闻界对我的期待和鼓励。”

中日关系近一百年中有着很微妙的民族情结纠缠着。于是本来没什么具体指向的一段采访稿被中国媒体有意无意地“润色”，变成了“我为拥有日本这样的祖国而自豪、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打败中国人。”

一时群情激愤，中国人纷纷指责小山智丽没良心叛国，应该抓起来枪毙。

事情已经过去将近三十年了，当年的恩怨过往也渐渐淡化在历史之中。但是，时至今日翻起这些旧事，几乎每个中国人还是不禁要问：何智丽何德何能，又何怨何恨，能一咬牙一跺脚加入日本国籍，在世界级的赛场上跟生她养她培养她的中国队刺刀见红你死我活的拼命？有有那么大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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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从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女单半决赛说起吧。

1987年，印度新德里。，三名中国选手和名韩国选手入围女单半决赛。这位抢了唯一一张入场券的韩国选手就是当年唯一具备与中国女乒分一杯羹实力的梁英子，而三名中国选手分别是焦丽丽、管建华和何智丽。

3：1，金牌几乎毫无悬念。半决赛对阵表是焦丽丽对梁英子，何智丽对管建华。

但是为了稳妥起见，教练组还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经过数次开会讨论，统一了意见：如果焦丽丽输掉比赛，梁英子进入决赛，相对而言，第一削球手管建华的技战术打法可以消耗身材单薄的梁英子的大量体力，胜算可能更大。会议的结果是，由于两场半决赛基本是在同一时间开赛，所以让何智丽在半决赛里“放水”给管建华，以便最大可能地保住这块金牌。

管建华

会议上，何智丽并没有表示反对，但是在场上突然画风一转。当时的乒乓球比赛规则还是五局三胜21分制，一上来何智丽就把管建华打了个2比0。管建华本来按着教练组的安排，就等着稳稳地拿到决赛权，所以并没有精心准备和调整心态，第三局见势不妙抖擞精神，但是为时已晚，何智丽依旧毫不手软，眼见比分来到了18比10，教练组急了，各种暗语暗示甚至明示，命令何智丽贯彻赛前的预订方案。

能明显地感觉到何智丽的犹豫，随即连放10分，场上比分18比20。就在教练组长出一口气的时候，何智丽心理又生变化，下手突然又狠又准，连拿4分，直接以3比0的总比分零封管建华，将其淘汰出局。

管建华扔了球拍掩面痛哭，中方教练组也都阴沉着脸一声不响地转身离场。而另一组还在激战的焦丽丽本来胜算在握，见这边计划全被打乱，心中一慌，在比分领先的优势下心理波动，痛失好局，被梁英子逆转淘汰。

一切都乱了套，何智丽对阵梁英子的以往战绩并不占优，原定的十拿九稳的金牌，现在变成了五五开。

梁英子

决赛中的何智丽打疯，有如神助，一个毫无争议的3比0拿下梁英子。

何智丽哭着给家里打电话：“运动员黄金时段就这么两年，特别是乒乓球，世界冠军少，有世界冠军实力的队员多，拿冠军的机会多难得啊! 这次我要是让掉了，下次还不得猴年马月。”

上海市体委专门为她举行了表彰大会，鲜花、掌声、荣誉一起上，但是在女乒内部，这个世界冠军却被冷落了起来。

中国是一个讲究团队合作的国家，为了最大把握地取得最佳战果，中国皇后球界内部一向都有着“让球”传统，所有的球员也以国家利益为重，并不反对且坚决执行教练组的战术安排。在世界大赛中有公然违反教练组的既定方针，“个人利益”不服从“国家利益”，这是完全没有组织性纪律性的个人英雄主义——哪怕你赢了比赛。

像不像《亮剑》中正面突围的李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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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智丽也不是一意孤行逞强好胜，在此之前也是服从教练组的安排多次在大赛中让球。

1986年9月汉城亚运会上，她就是按着队里的安排，把半决赛资格让给了队友焦志敏，当然了，为了集体利益，焦志敏在亚洲乒乓球锦标赛上也让了何智丽一回，队友陈静等人，都曾经让过球，这在队中不是什么秘密。

后来有传闻说何智丽之所以敢在印度“反水”，是一向主张“在国家利益的大前提下，支持队员凭实力自己打”的教练孙海英，并对何智丽说以她的实力，与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乒高手过招都是五五开，有实力拿冠军，在印度“放开了打，拿了世界冠军，我去机场接你！”

幸好有孙海英的支持，赛后队里让何智丽写检查，何智丽一直拒绝，上面还要给处分，还是孙教练四处游说，最终对何智丽免于处分。

这又让我想起了正面突围的李云龙。

处分免了，但一些后遗症渐渐呈现出来。和李云龙一样，这种公然违抗上级命令的口子不能开！

1988年，乒乓球首次正式成为奥运会项目。何智丽铆足了劲要拿第一枚奥运女子乒乓球金牌，但是名单公布，何智丽傻了：当时自己排名世界第一，又正值24岁的运动员的黄金年龄，却连入选奥运会的资格都没有：入选女乒名单中没有她的名字。她不服，找领导，领导给出的理由是“入选名单是民主投票的结果”、“你最近战绩一般。”

她还是不服，“战绩一般，我的世界第一的排名怎么来的？”“民主投票，把世界第一排除在外，在哪里体现的民主？”

何智丽没能搭上去汉城的飞机，但是汉城还是传来好消息，队友陈静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奥运会乒乓球女单冠军，另一位队友，曾经让球给她的焦志敏在半决赛中因为“可能打不过世界名将捷克斯洛伐克的赫拉霍娃让球给队友李惠芬。”

时年25岁的焦志敏同样憋着一口气：就是这么巧，当时她“可能打不过”的赫拉霍娃要在后来的比赛中和她争夺铜牌。“我就是要让教练组知道，他们当初怕我打不过是个错误的选择”，比赛中如刀出鞘，一举击败赫拉霍娃。

随后焦志敏却在领奖台上恸然而泣：她的激动不是因为失去了本应该属于她的银牌甚至是金牌，而是“我再也不想打乒乓球了。”

焦志敏

此后不久，她远嫁韩国，并拒绝了韩国乒乓球队的天价薪酬邀请，直到如今，再不碰跟乒乓球有关的任何东西。

谁能体会一个世界级的乒乓球运动员在黄金年龄告别球拍的痛苦？焦志敏能，何智丽也能。

焦志敏出走事件之后，何智丽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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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在国内已经无球可打的何智丽嫁给了日中友好协会会长的儿子，工程师小山英之。

婚礼很隆重，在日本举办时，证婚人是大阪市长 （在日本，叫“知事”），后来在上海又举办了一次婚礼，证婚人是上海市前市长汪道涵。

何智丽，从此改名小山智丽。

小山智丽的婚礼现场

退圈数年后，1992年，小山智丽重拾球拍，并在次年斩获全日本乒乓球竞标赛女子单打冠军，她宣称，1994年广岛亚运会上，她将代表日本队出战。

近半年的时间里，小山智丽又拿出了当年的拼命三郎的劲头，高强度的训练让她的技战术水平迅速提高，据说一度把男陪练累得尿血：她瞄着的就是亚运会金牌。

1994年10月13日那一天，本文开头的那一幕上演了：小山智丽接连击败陈静、乔红和邓亚萍而夺得女单冠军。

接下来，她连续六年蝉联日本乒乓球女单冠军。

为什么当时的中国人那么恨她？因为她喊着“哟西”打败了中国人？别忘了，那时候，她的国籍是日本，她生活的每时每刻，都充斥着各种“哟西”，她自己也说：“在日本训练和比赛时，喊‘哟西’已经成了习惯，并不是故意在赛场上带着羞辱意味的影射什么。”

值得现多说一句的是：2008年，《南方人物周刊》曾做过这样一项调查：你心中影响时代的30位中国人都有谁？

名单只有三十个，其中就有一个很多当时的中国人心目中已经淡若烟云的名字：何智丽。

我想，她入选的理由应该是，拿出了一个中国人一直不敢，或者说不好意思摆上台面的道德审问：中国人骨子里的个人与集体的利益协调冲突。

反映在何智丽的祖国与入籍国的感情归属问题上，在赛场上“灭了生她养她的中国”的行为上，后世人们该如何审视和评判？

渴望凭本事获胜，拿到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错了吗？

在中国足球“谁都敢输”的今天，这问题同样具有反思价值。

各位看官，又如何看待当年中国女乒的“何智丽叛国事件”？